在暴風眼中心，武漢這座城市最大的變化是什么？

在一線服務的滴滴司機陳浩亮說，不是路上的人少了，而是人們心理發生了變化，人與人之間相互防備，你感覺我有病，我感覺你有病。

有一位在一線服務的同事也感到恐慌，說欲哭無淚。為了開導他，陳浩亮跟他講了自己在汶川地震期間做志愿者的經歷，這是他內心的敏感地帶，極少跟人講起。

在汶川的十多天里，陳浩亮在倒塌的房子里一塊一塊磚地扒，找人，抬擔架，背死去的人，還眼睜睜見到有人在他面前死去。那些場景，讓他感到震撼，他哭得撕心裂肺，卻又無能為力。直到今天，講到這些，他還是會忍不住嚎啕大哭。

他告訴同事，跟地震的慘烈相比，這都不算什么。對他而言，不管疫情多么兇猛，他都是平常心對待，一件一件事情去做好。

他還想對武漢人說：“武漢人本來就不脆弱，大家一定要調整好心態，驅除恐慌。”

口述：陳浩亮，滴滴武漢社區保障車隊司機，服務于武昌民主路社區

采寫：蔣保信

01

我老家在漢川市的馬口鎮，離武漢半小時車程。但我從12歲就生活在武漢，在這30年了。我以前做水產生意，賣螃蟹、小龍蝦，業余時間用自己的私家車跑滴滴，但跑得不多，三年總單量不到1千。

2019年，水產生意不好做了，我決定專職跑滴滴。5月8號，我在杭州快越汽車服務有限公司武漢分公司租了一輛電動汽車，東風俊峰E11K，就上路了。第一個月，我每天只能跑300塊錢。第二個月，我提高了在線時間，每天流水能達到400。從第三個月起，我更努力了，每天流水都在500以上。

我這個人空不住，原計劃春節還是照常出車，晚一點出來，早一點收班。大年初一這天，滴滴在業內第一個宣布成立醫療保障車隊和社區保障車隊，公司在群里發了通知，問我想不想參加，滴滴會提供報酬。我沒多想，就說我愿意。

那時候，武漢已經封城兩天，疫情也越來越嚴重了，但我并不害怕，我相信能做好防護，我老婆也不反對。我只有一個女兒，在武漢最好的高中（說話時，語氣驕傲），今年6月要考大學了。她在學校里就是個很有正能量的孩子，非常支持我。

陳浩亮在車內的自拍

02

我被分到了武昌民主路社區，很大一片范圍，街上有四個中學，小街口、小巷口特別多，很復雜。這是一個老社區，人口密集，老弱病殘多，感染的人也多，而且每天都在增加。

我每天6點多出門，7點左右送一名醫生去醫院上班，8點半之前趕到社區報到，開始做社區干部分配給我們的事情。比如幫助家屬給隔離的病人送生活用品，送病人去醫院開藥、做透析，幫居民買藥、買菜等，我們都做。我現在的狀態是24小時待命，每天有十四五個小時在工作狀態中，在路上跑個一二十單，接觸的人很多。

封城前的民主路日常，圖片來源于微博

最讓我感動的，是漢口中心醫院的一位醫生。有天晚上，我在平臺搶到了她的單，第二天早上7點10分之前，我就到了她家小區門口等她。上車之后，她就跟我問好，了解我們滴滴司機每天辛不辛苦。

她問我吃早餐了沒有，我說沒有，因為現在很多店都關了，沒地方可以吃早餐，我好幾天都沒吃早餐了。這個醫生就從包里拿出兩瓶八寶粥，放在我車里。我說，我們都是免費為醫生服務的，不能接受你的物品。她說，我們吃早餐也是八寶粥，你留著吧。

她看我戴的不是專業醫護人員的口罩，只是一般的防護口罩，就給我放了兩個N95的口罩，叮囑讓我一定要做好防護，注意安全。這個醫生大概30多歲，好像姓柳（音），真的是非常暖心。

03

前天晚上的一個單子，把我累得不行。

天剛黑，七點多了，我把車停在社區銀行旁邊待命。社區主任給我打電話，說有一位女家屬，老公前天發燒，現在已確診是新型肺炎，在蔡甸區的同濟醫院隔離治療，醫生讓家屬把他的生活用品給送過去。

她本人也在發燒，社區主任懷疑她也被感染了，就沒讓她跟著去，讓她把東西放在社區門口。一共有三個蛇皮大包，衣服、盆子等都有，把我的后備箱都塞滿了。我對這位家屬說，放心吧，我保證送到醫院，雖然不能親手送給你老公，但一定會找到醫生轉交過去。家屬就回去了。

從民主路社區到蔡甸同濟醫院，大概不到30公里路。我到那后，也不讓進，只能把車停在停車區。然后，我肩上背一個包，雙手各提一個包，去找她老公的病房。這個醫院比較偏，里面很復雜，有東區、西區，還有一個C區，她老公的隔離病房在C區的一個大樓里，是在11樓。我轉了好長時間，都沒找到。當時天黑了，外面也沒有什么人。我問了幾個醫生，問了保安和阿姨，都說不清具體位置。

武漢醫院隔離病房，圖片源于新京報

最后，我碰到了一個監管發燒區域的醫生，他才把準確路線說清楚了。我順著他的指引，七彎八拐，好不容易才找到隔離病房，把門敲開，一個醫生收下了我帶來的物品。

這時，我已在醫院里轉了一個半小時，因為防護服不透氣，三大包東西又重，我全身是汗，秋衣秋褲都濕了。下樓后，在一個草坪上，我直接就癱倒下去，躺了五六分鐘。

回到家，已經十一點多了。進小區后，先把防護服脫了，扔垃圾桶里。一進家門，我要先把身上衣服脫了，洗澡，再吃飯。第二天，早上6點多我就得起床，去送一個醫護人員上班。

那真是最累的一天。關鍵是，找不到人的時候，我心里很焦急，非常焦急，因為家屬說包里有她老公當天的換洗用品，有內衣晚上一定要用的。

04   

今晚7點，我還要送一個病人，他排號一整天了，晚上去做透析。送到醫院后，需要等三個半小時左右，等他透析完，我再把他送回來。我估計又得十一點多才能到家了。

大多數時候，我做的事情都很瑣碎，沒什么驚天動地的。但每隔一兩天，我就會收到一封感謝信。

上門配送的滴滴司機

昨天我就收到一封，是一個50來歲的婦女發來的。她把感謝信發給社區主任，社區主任轉給了滴滴平臺，我后面才知道的。她還想做個錦旗送給我。我跟她說，你不要做，現在哪里都關門了，你不要亂跑了，別把自己搞病了。并且，我又沒有辦公室，你送到哪里去？我總不可能把錦旗掛在家里吧。這些都是形式大于內容的事情，別做，以后有什么困難，大家相互幫助就可以了。

她這么想感謝我，是因為我給她買過一次藥。她家里有一個精神病人，停藥好幾天了，她自己找了好幾天，也委托親戚朋友到處找，都沒有買到。沒有藥，過春節心里都不踏實。

這種藥一般的醫院都沒有。我出去一跑就是半天，這里跑那里跑，一家一家醫院去問，同濟沒有，協和也沒有，就連一家專門治精神病的醫院也沒有。我一共跑了6家醫院，都一無所獲。這個藥已經開不出來了，不知道什么原因。

我想起有一位街坊是醫生，就問他，這種藥哪里有？他說有個醫院可能有，就是有點遠。我跑過去，終于買到了。

這讓她非常感動，覺得我有耐心，做事認真，不做好不罷休。連她自己都想要放棄的事，我卻幫她做到了。

05

這些天，我還是很開心的。

我努力做點事情，能幫助別人一點，也不是為了什么回報，我不想說什么為社會為國家之類的大話，只是覺得人與人之間得相互幫助，每個人都有困難的時候，我也一樣。我覺得，好人肯定會有好的回報，做事情也不是要做給誰看，我只相信“人在做，天在看”，老天爺對每個人，最后都是公平的。事情做了，對得起自己的良心，我很幸福，說實話。

在滴滴群里，看到有些司機在議論，說怎么辛苦，沒有飯吃，怎樣怎樣的。我就對他們說，我們出來是幫助別人的，并不是來享福的，要把這點搞清楚。如果想每天舒服，就別出來，在家里睡到自然醒，飯熟了吃飯。

還有一位跟我一樣在社區服務的滴滴司機跟我說，感覺每天都在直接接觸病毒，很危險，有點害怕，欲哭無淚。我就跟他講了08年汶川地震時，我去做志愿者的事情。我想告訴他，跟汶川地震的慘烈相比，這都不算什么事。

2008年，我剛好30歲。地震發生后，我和三個同學開著一輛SUV就去了汶川縣城。我們也沒有加入什么“正規組織”，只是到了現場，看災區人民需要我們做什么，我們就去幫忙。

第一天，看到汶川地震的那個場景，真的把我震撼了，好幾天吃不下飯。很多房子倒掉了，里面還有人，因為挖掘機容易傷到人，我們就用手一塊一塊的撿磚，手在里面扒，都顧不上自己。我眼睜睜看到有人在我面前咽氣，我哭得撕心裂肺。更多時候，我們找到的都是尸體，把他們背在身上背出來。

我在汶川待了14天，除了泡面，什么都沒吃。那些天，我每天都是郁郁寡歡的。從汶川回來后，心情也調整了很長時間，才調整過來。因為有人死在我面前，我又無能為力，只能看著他死去，真的是撕心裂肺啊。那種求生無望的眼神，我永遠都揮之不去。我不愿意去想。

（說完，他開始嚎啕大哭……）

我跟這位滴滴司機朋友說，我們現在做的事情，都不算什么。至少不用背死人，不用抱死人，那這還算什么？我們只是在心理上感覺到恐懼，因為不看不見的病毒讓我們有心理陰影，但其實沒什么的。當你經歷過很大的事情之后，你就會發現，這件事都不是什么事。

這次疫情不管來勢多么洶涌，對我來講，我都是用很平常的心態去對待，去迎接挑戰，遇到什么困難，遇到什么事情，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去做好。

06

現在的武漢，路上的人明顯少了。但最大的變化，還是很多人心理變了，有陰影，感覺很恐怖，覺得身邊好像全部是病毒。人與人之間是相互防備的，你感覺我有病，我感覺你有病，都到這種程度了。

因為在家關的時間長了，大家都很焦慮，有些人甚至有心理疾病了。經常有街坊跟我說，心情怎么怎么不好。我說，還是要靠自己調節。大家不要談病色變，不需要有恐慌，人與人之間也不要有太多戒備，你懷疑并嫌棄我有病，我懷疑并嫌棄你有生病，人與人之間相互芥蒂就沒有什么意義了。

@Baron，源于清華大學官微

現在，全國人民都在支持武漢，捐錢，捐物資，還在精神上給我們打氣，我們的背后，是一個很大的家庭。我覺得，武漢人本來就不脆弱，碰到這種事情，大家一定要調整好心態，驅除恐慌。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，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，我們肯定會戰勝這個病毒。

（本文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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