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月8日零時起，武漢將解除離漢離鄂通道管控措施。

至此，在一線做社區保障司機的陳浩亮，已經連續工作了73天。

2月9日，我曾發過一篇文章，《武漢一線滴滴司機嚎啕大哭：不愿居民送錦旗，只望武漢人驅除恐慌》。

講述的，就是這位電動汽車司機剛上崗半個月的故事。

4月4日，舉國哀悼日當天，我給陳浩亮發了一條微信，向他致敬。 

接著，他補充道：如果讓我總結這次工作，我只有一句話：社會復雜，人心叵測，自私自利，形式主義······

他說出這樣的話來，讓我感到很意外。

因為我們上次聊天，他還是熱情高漲的，但現在似乎消極了很多。所以，我迫不及待地跟他聊了聊。

剛聊20分鐘，我在電話里就聽到了他的哭泣聲。

此后，他的聲音小了很多，只是平緩地講述，情緒上再無波瀾。

他為何而哭？

他為誰而哭？

我沒有問。

但我相信，只要聽完他的講述，大家也就全明白了。

口述：陳浩亮（龍馬先生）

采寫：蔣保信 《電動汽車用戶聯盟》

01

這兩個多月來，我總感覺很多東西都是假的。有些社區干部，并不是在為老百姓著想。

比如說，老百姓被關在家里，但又要吃飯吃菜，一般社區都會給居民提供團購服務，但價格遠遠高于市場價：肉要五十塊錢一斤，排骨能賣到六十塊，草魚要十二三塊一斤，愛心蔬菜10塊錢一包。

我覺得價格太高了，就抽了個時間，跑到武漢白沙州大市場去做調查。發現草魚的批發價只有5塊5，哪怕最好的草魚也不過6塊一斤。超市里鮮肉價格也就38塊一斤，國家發改委陸續發了幾千噸中央儲備凍豬肉到武漢，超市里也就賣10塊一斤。但社區不賣這種儲備肉，他們只賣鮮肉。

回來后，我立馬組建了一個微信群，把我們小區我那棟樓的居民先拉進來，大概20來人。我對他們說，你們要什么菜，列個單子發到群里，我幫你們去采購，價格比社區便宜一半。比如，草魚5塊5進的，就按5塊5賣給你們。

這項服務很受歡迎，不斷有居民加入到我們群里來，逐漸發展到2個300人的大群。

我一個人干了兩三天，感覺力不從心，就在群里發布消息，問有沒有人來幫助我。有五個人報名，我們就組成了一個小團隊，大家分好工，有人負責收集需求，有人負責分發，我就負責采購。

我住在漢陽，服務的社區在武昌民主路，相隔25公里左右。每天中午，我會利用交班時間去批發市場和漢陽最大的家樂福采購，買完就送回我們小區，交給一個志愿者后，又立馬去趕到民主路社區去上班。所以，實際上，志愿者做的工作比我多。

我們小區大概有3000多人，我們這6個人的團隊，為大家服務了兩個多月。小到蔬菜水果，大到魚和肉，都是以進價賣給他們，給大家節省了很多生活成本。所以，在我們小區，大家可能不知道我真名，但都知道我叫龍馬先生，都說龍馬先生的服務團隊好，沒有人說社區干部好的。

我并沒有證據能夠證明社區干部賣菜給居民，是不是從中拿回扣了，我只知道比價格。價格差距擺在那，要說沒有貓膩，沒有人渾水摸魚，打死我也不相信。

02

有一天，我利用中午交班時間，從批發市場買了一批魚送回我們社區，然后馬上趕回民主路社區上班，正碰上這邊的社區干部在賣魚。多少錢一斤呢？6塊2。

我跟社區主任說，今天的魚能賣到6塊2一斤嗎？白沙洲市場今天的魚都賣不出去，草魚批發價掉到4塊3一斤了。

社區主任當時就不舒服了，拿著文件夾輕輕地敲了我兩下，叫我不要說話。我就沒說了。

從大年初二早上起，我就開始在民主路社區服務，剛開始熱情很高漲，有使不完的勁，以為自己能為老百姓做很多事情，甚至憑借一個人的力量，在一個小區里做到力挽狂瀾。但逐漸地，我就沒有多少熱情了。因為我提的很多建議，社區干部都會反對。

我曾經跟民主路社區的網格員說，你們賣給居民的物資有點貴，大家的生活成本太高了，你能不能把你所管轄的片區交給我來服務。在社區沒事的空擋，我幫他們采購蔬菜水果魚肉，不賺差價。

網格員說，這樣好，也能減輕我們的壓力，但我要給領導反饋一下。

反饋的結果，就是被否定了。

后來我想，我這樣做，也許給人造成了利益傷害，不做也罷。我一個人能力太小，改變不了什么的。

到后面，要做點事，會發現很復雜，阻力很大。所以，越往后，就覺得越累，但不是身體累，而是心累，有很多力量使不上去。說實話，我的心很疲倦。

我總感覺，有些社區干部不是真心真意在為老百姓服務，他們不會真正站到老百姓中間去，實事求是地給大家做實事。他們搞的團購，搞捆綁銷售，人家老大爺買點菜，買點抽紙，套餐里還有個衛生巾。一個老爺爺，用什么衛生巾呢？這不是笑話嗎？你給人服務，都沒有考慮服務對象是男是女，亂搞一氣。

前段時間用垃圾車裝肉的事情，我也看不下去。我是個沒文化的人，但我用腳趾頭想一想，也知道不應該這樣做。更何況，每個社區都有四五輛保障用車，每個車的后備箱能裝四五百斤肉，你讓大家去拉幾次，不就完事了？

03

有些醫生異樣的眼光，也讓我很難過。

最近各個平臺都在宣傳醫生多偉大，他們很偉大，我也承認。但我想說，大多數醫生的服務態度，都太差了。

我服務的小區有兩個群，加起來五六百人，很多有人買藥的需求。而有些藥，比如什么干擾素，藥店買不到，必須得去醫院買。

居民們當然可以通過社區干部來買藥，但很麻煩，你需要先填單子，然后少則等一兩天，多則等一個星期以上，才能拿到藥。

所以，他們很喜歡通過我來買藥，因為我效率高，你跟我說需要什么藥，我會利用一切時間去給你買。哪怕我只有十幾二十分鐘的休息空擋，我也會跑一趟醫院，先掛上號，排著隊，等有空再去拿藥。

我幾乎每天都要去醫院，給居民買各種各樣的藥。武漢的醫院，中南、協和、同濟等等，每一家我都跑過，跟很多醫生打過交道，但真的沒幾個醫生給過我好臉色看。

民主路上有個湖北省武警醫院，里面的醫生一直都不是很忙，估計是沒有接收發燒病人。有一天我去武警醫院開藥，先掛號，再排隊，排到我時，我就告訴醫生我要開什么藥。

當時，我和醫生相隔有一米五到兩米的距離，醫生戴著防護面罩，他說了句什么話，說得有點快，我沒聽清。所以，我就稍微靠近了點，把耳朵向著他，請他把剛才的話重復一遍。

你知道醫生什么反應嗎？他竟然叫著說，你離我遠一點！語氣很不好。

我實在忍不住了，就說，我怎么了？我有病嗎？你是在救人，我也是在救人，你把我當什么了？

我說，我發現你腦子有病了，心理有病了。

醫生很忙，很辛苦，我都理解，也承認。但醫生不給你好臉色，不用溫和的語氣來跟你交流，我很不理解。

說實話，我現在都不敢去醫院了，我有一種恐懼癥，但我并不是害怕病毒，什么病毒我都不怕，我害怕跟醫生打交道，我害怕醫生異樣的眼光和語氣。

一想到醫生的態度，我每天心情都很煩，就想放棄，就不想去給居民開藥了。但我又感覺群里的居民，好像是在哀求你去開藥，我不去不行。

這段時間，我看到很多武漢人都是自私自利的。

我總覺得，人與人之間，不應該是這樣的。

04

有些人，哪怕只有一點點權力，都會借著疫情的名義，有意無意地踐踏人的尊嚴和自由。

有一天，我下班回小區，保安不讓我進，理由是我每天接送醫生上下班，是高危群體。　　

我說，我回家也不能回嗎？誰說規定了我不能回家？我不能睡在馬路上吧？你讓我量體溫，做什么檢查，我都配合，但不讓我回家就太過分了。

我直接給社區主任打電話，問他為什么不讓我進？

社區主任說，你沒有我們小區的證明。

我說，我的車輛通行證也有，武漢市衛健委的通行證也有，你還要什么證？你再不讓我進，我就要打市長熱線了。還不讓進，我就強行沖進去。

僵持了半個小時，他們才讓我進去，真的是在刁難人。

人與人之間，根本沒有任何理解。

外面不少媒體把我們這群社區保障司機也說得很偉大，但我感覺這是放大了。別的不說，就說最近幫家屬接骨灰，很多司機其實是不愿意的。他們也不是膽小，就是覺得有晦氣吧。

我說，人家有家屬坐在上面抱著骨灰，你還怕什么呢？當年汶川地震，我背過很多死人，我不也沒事？你們怕什么呢？

疫情確實是個照妖鏡，這兩個多月，我最大的感觸是，很多人的價值觀都坍塌了。

每個人都知道正能量是怎樣的，但都表現出了兩副甚至三副面孔，人與人之間沒有溫情，只有殘酷的現實。

前幾天，我們志愿者團隊有個人說，總覺得有一些人把我們當傻子看。

我只好做去他的思想工作，我說，可能是因為我們傷害到一些人的利益了，所以會有人說風涼話，但認可我們的人還是更多的。不管別人怎么想，我們堅持了這么長時間，也不后悔吧？我們有個完美的開始，也要有個完美的結局。等8號過后，我請大家吃飯，聚一聚。

我們小區有個餐廳老板，他知道我要請志愿者吃飯，就說由他來請。我就跟志愿者說，看到沒有？還是有人支持我們的。

實際上，我也知道，我們這些小老百姓，連一只螻蟻都談不上，我們怎么改變這個社會？我唯一欣慰的是，我們小區里的人都知道龍馬先生和他的志愿者團隊，大多數人都說我們好。

我并不是要別人給什么回報，我不需要。它其實是一個浮云，隨著時間的流逝，所有東西都會被淡忘。

05

今天我說了很多真話，但我并不怕，我敢直面這些問題，甚至直面那些邪惡的事情。

社會上，我們大多數老百姓，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，求一個平安無事，不想找麻煩。但這樣，我們只能茍且地活著，對吧？

當我們大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，都在茍且的時候，我們就助長了那些人的歪風邪氣，到頭來，吃虧的還是我們自己。

4月8日，武漢終于開始重啟了。但往后走，老百姓還要面對很多糟糕的事情。因為生活的成本都擺在那，很多人要還房貸、車貸，家里上有老下有小，每天打開門就要開支。

多數人都是靠著工資生活著，開銷都是有計劃性的。疫情一來，很多人的計劃都被打亂了，如果后面收入跟不上，可能會出現不少問題。有一些普通老百姓，可能要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。大多數人壓力都很大，心情也壓抑，我希望不要發生什么事情。

在這里，我想呼吁一下我們武漢人，往后幾個月，我們可能會很艱難，但大家對生活不要失去信心。

雖然我們現在受到了很大的創傷，但我們還是要有最起碼的，活下去的勇氣，活下去的信念。

我也希望武漢人，我們的心能真正團結起來，相互之間放下戒備。我希望大家對武漢這個城市，對武漢這個城市的人，能多一些思考，站在對方的角度去考慮一些問題，多一些體諒，相互理解，多一些包容。作為武漢人，我希望我身邊的親朋好友，街坊鄰居，都有個和睦的氛圍。

雖然現在大家都不怎么開心，但我相信時間的力量，過一段時間，我們都會好起來的。

（本文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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